從溶光院出來後，天氣轉而下起了綿綿細雨，伴著春風斜斜打入廊下。渺渺伸手去夠，柔柔雨絲落在掌心，帶來清涼觸感。

院裏連翹月季隨風擺動，晶瑩剔透的水珠順著花瓣落下，再輕輕砸入土壤，潤物細無聲。渺渺想起後院的海棠花，她看了看前面的身影，快走兩步：“王爺，我能否不去書房了？”

楊覆駐足，“為何？”

他沒讓其他人跟著，樂山樂水也不在身旁，只叫了渺渺一人前往書房。起初渺渺樂意之極，目下她忽然改變了主意，“我想去海棠園看看，今兒風大，說不定會吹壞好多花骨朵兒。”

楊覆看向她，“讓旁人打理不就是了？”

渺渺搖晃螓首，“那是王爺交給我的，怎能讓別人管呢！”何況她也不放心，雖然才相處幾天，她已然將滿園的海棠樹當成了所有物。

楊覆微微攢眉，“去吧。”

渺渺得令，歡快地道一聲“謝謝王爺”，正欲跑開，便被他捉住皓腕：“傘都沒拿，急什麽？”

雖然外頭的雨下得不大，但最近倒春寒，依然有可能感染風寒。楊覆遞給她一把雙環油傘，黑瞳盯著她看了一會兒，“看完就回來。”

渺渺擺手拒絕，“我若是把傘拿走了，王爺去書房怎麽辦？”

他說得雲淡風輕：“本王再讓人送來就是了。”

涼颼颼的雨絲落到脖子上，渺渺瑟縮了下，乖乖地從他手裏接過傘柄，“王爺待我真好。”說罷趁他不備時，踮起腳尖在他下頷印上一吻，笑得像偷油吃的小老鼠。她踅身匆匆走入雨幕，撐開傘步伐輕快地離去。

楊覆立在原地，無奈地淺笑。

細雨紛紛，地上落了不少花瓣，院裏積水匯成一道水窪，緩緩往院門口流去。渺渺繞過濕滑難行的道路，來到她最喜歡的一棵海棠樹下，摸了摸樹幹，還好沒被風刮倒，她總算放心了。

渺渺試圖舉起傘，奈何只能擋住一點枝葉，一點兒用都沒有。她氣餒地嘆了口氣，忽然想起樹木原本就是要汲取雨水的，是她犯糊塗了。

這裏很清凈，平常不會有人前往，更別提這時候了。

渺渺喜歡這棵樹，純粹是因為它花開得茂盛，不必過多得照料，便是這裏生長的最好的。她喜歡生命力旺盛的東西，大概自己不能實現，所以只能寄托在別的事物上了吧。

雨水順著傘沿滴落，有越下越大的趨勢，泥水濺上她的繡鞋，她懊惱地後退了兩步。正要回頭，忽然聽到身後一聲尖細的貓叫，雖然在濛濛細雨中不甚清晰，但依然被她捕捉到了。

渺渺頓時一僵，再也不敢動。

貓咪又叫了兩聲，踩著泥水來到她跟前，正是別院裏的那只雪甌。它渾身都被淋濕了，綠幽幽的眸子盯著她，淡定且從容。

不知道它從哪兒跑出來的，自打別院離別後，渺渺就再沒見過它了，它怎麽又出現了？

渺渺欲哭無淚，慢吞吞地往後退，企圖離它遠遠的。可是這貓不知看上她哪兒，偏要跟著她走，姿態高傲地一步步逼近。

“你、你做什麽？”渺渺腿肚子直打哆嗦，生怕它下一瞬就撲上來，將自己撕碎吞吃了。

她現在雖然是人，但骨子裏對貓的恐懼仍然在，怎麽都改不掉。要是王爺在有好了……也不對，據說楊覆對這貓極其寵愛，若是讓他在他倆之前選擇，指不定他會選誰呢……渺渺對自己很沒信心。

就在她出神之際，灰貓忽然叫一聲撲了上來，“喵——”

渺渺嚇得嗚哇大叫，丟掉傘柄轉頭就跑，一壁跑一壁叫道“不要吃我”。若是被人看到了，指不定怎麽嘲笑她，多大的人了，居然怕貓怕成這樣！

直到跑出百步遠，沒聽到身後有任何動靜，她才緩緩停下來，惴惴不安地往身後看去。誰知雪甌根本沒追上來，而是躲在她扔掉的油傘下避雨，懶洋洋地舔了舔爪子，根本不屑看她一眼。

渺渺心有餘悸地松一口氣，早知道它要的是油傘，她給它就是了！何必要這樣嚇人呢？

這下可好，她連自己在哪兒都不知道了。

剛才無頭蒼蠅似的亂跑，她反而來到了海棠園深處。渺渺回頭，院門口正好在反方向，那只貓還在原地待著，她是不可能回去的。雨滴一顆顆打在身上，渺渺抱臂打了個寒顫，她只能往裏面走了，看看還有沒有別的路。

海棠園很深，以前她從未往裏面來過，不知道這裏別有洞天。繞過一道磚墻，再往前走幾百步，是一片槐樹林，樹上長滿雪白的槐花，在地上落了一片一片。渺渺越走越覺得此處偏僻，像是荒廢許久的園林，早已沒有人跡。

一路上橫七豎八地擺著許多形狀怪異的石頭，還有肆意生長的雜草，渺渺從邊上繞過，繼續往前走。她琢磨著是不是走過路了，這裏根本沒有出口，要不要回去？想一想那只脾氣古怪的貓，她還是膽怯了。

果然如她猜想的一般，園林深處沒有路，是幾株生長繁茂的柳樹，再往前是一個數丈寬的水池。水下約莫連接著活泉，盡管無人打理，依舊清澈見底。水面上漂浮著白色槐花瓣，雨水打出一圈一圈的漣漪，水下魚兒自由自在地游動，似乎過得頗為愜意。

水池的另一頭是墻壁，四周悄無聲息，如果不是她今天誤闖了，說不定根本不會有人來。

渺渺看得心癢難耐，距離昶園回來好幾天了，她每天只能擦洗身子，一點兒也不痛快。那天在客棧本想等衛泠洗過之後，她也試一試浴桶的滋味，誰知楊覆就在外頭等著，最後這個打算就不了了之了。

她看一眼身後，有茂盛柳樹和槐樹的阻擋，即便人來了，也看不到她吧？

渺渺掙紮了很久，還是沒能低檔住水池的誘惑。她緣路折返，白天不能洗，等晚上大家都睡了再過來，更加沒人會發現她。

如此一想，心情頓時暢快許多，連身上被淋濕也不那麽難受了。

她才走出荒敗的院子，便重重地打了個噴嚏。揉了揉鼻子繼續前行，好在雪甌已經離去，那把傘也不見了。

估計是路過的丫鬟將它抱走了，畢竟是王爺的愛寵，生病了可不好。

渺渺及時回屋換了衣裳，沒敢多留便去了書房。

書房就建在溶光院旁，周圍種著挺拔秀麗的竹子，才下過雨的竹葉更顯青翠，透著股清新氣息。

渺渺走在廊下，迎面走來一位小丫鬟，才給楊覆送過茶水，正低著頭往前走。兩人見面，相視一笑，渺渺近來得寵，是明眼人都能看出來的，是以大部分都對她分外客氣。

她推開直欞門，屋內熏香淡雅，繞過一道琉璃小插屏，楊覆正坐在翹頭案後，提筆在書上寫字。他側顏俊美，仿佛坐在雲端的仙人，神情淡然，然而筆下卻如行雲流水一般，一氣呵成。

渺渺默默地立在原地觀看，不好意思打擾。

少頃他把羊毫筆放回筆架，擡頭向她看來，目光落在她半幹的頭發上，不悅地蹙起眉心，“不是給你傘了？”

不提還好，一提她便滿肚子委屈：“還不是王爺養的大灰貓。”她撅起嘴，上前告狀。

楊覆若有所思：“雪甌？”

渺渺連連頷首，“就是它！”言訖便打了個阿嚏，她淚眼汪汪地解釋：“那只貓不知從哪裏來的，非要跟我爭一把傘，後來我把傘給它了，它才肯罷休。”

楊覆不由得輕笑，雪甌雖然性情高傲，但不會傷人，怎麽就讓這小丫頭怕成這樣？

他走到室內，彌勒榻上置放著毛氈褥子等。以前經常在書房辦公，一天有□□個時辰都在此處，在這裏歇息是常有的事，有這些東西並不奇怪。

楊覆取來褥子，對著外頭的渺渺道：“進來吧。”

渺渺應一聲，嬉皮笑臉地來到他跟前，“王爺有何吩咐？”

一想到晚上就能洗個痛快澡，她便抑制不住地歡喜，嘴角上揚的弧度怎麽掩都掩不住。

楊覆板著臉，把她抱到腿上，用褥子把她包裹得嚴嚴實實：“還笑？”真個不讓人省心。

渺渺只露出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，笑瞇瞇地盯著楊覆，“王爺是不是在關心我？”

其實她換了一身衣服，早就不那麽冷了。只是被楊覆抱在懷裏，她覺得分外安心，十分想賴在這裏不走了。

那麽小一點兒，即便坐在腿上也沒多少重量，楊覆給她拭了拭鬢角雨水，一摸她小手冰冰涼涼，蹙起眉心將她兩只手握在掌心，“下回雨天不許再出去。”

渺渺心裏暖暖的，盯著他的眼睛，“王爺。”

楊覆擡眸：“嗯？”

渺渺彎起眉眼，又叫了一聲：“王爺！”

楊覆耐心地回應她：“何事？”

她倒是來勁兒了，無法無天地摟著他的脖子，貼著他耳畔連聲：“王爺王爺王爺！”

楊覆彎唇，“胡鬧。”

雖然是斥責的話，但他眸中泛柔，並無一點責怪意味，反而多了幾分寵溺。他將渺渺從身上撈下來，對上她水光瀲灩的雙眸，低頭吻了下去，溫柔繾綣。

楊覆一整天都待在書房，他清閑得很，坐在窗邊一坐就是一天。渺渺就在一旁陪著他，沒外人的時候她胡鬧得很，趴在榻上時不時叫他一聲，其實一點事都沒有，只是想聽他回應罷了。

偏偏楊覆很有耐心，她叫一聲，他就應一聲，實在被她鬧得沒辦法了，才會說一聲：“渺渺乖。”

這句話很見效，渺渺霎時就不吭聲了，埋在褥子裏露出兩個粉紅的小耳朵。

他用那樣清湛柔和的聲音叫她乖，她真是一點轍都沒有了。

這是他們頭一回這樣獨處，渺渺顯得很乖巧，雖然很想對他動手動腳，但還是忍住了。直到回了下人房，還是飄飄渺渺地沒有真實感，她捧著臉頰傻笑，被褔紋打趣：“渺渺，你遇到了什麽好事？”

渺渺嘿嘿一笑，洗漱完畢後躺在被褥上，“我才不說呢，你會告訴全府上下的。”

這可是實話，褔紋是個碎嘴子，在她嘴裏沒有秘密，這是眾所周知的。是以就算她們有了什麽事，也絕對不告訴她。

褔紋討了個沒趣，回去收拾自己的。

渺渺蒙在被子裏，想著楊覆給她暖手的事，想著想著便開始偷樂。

她沒忘記今晚的事，待房間裏幾人都熟睡後，悄悄下床穿鞋，推開門往海棠園走去。這會兒府上的人都歇下了，只有溶光院還有婢仆當值，其他地方看守的不嚴，她輕而易舉地就來到園林深處。

月光皎潔，倒影在水面上泛出粼粼微光。下過雨後的園林空氣清新，水源輕透，渺渺蠢蠢欲動，三兩下便脫掉了衣裳，避免引起太大動靜，她緩緩地從岸邊下到水中。

暢快地游了一圈後，停靠在岸邊歇息。她銀白魚尾浮出水面，渺渺伸手碰了碰，真是久違的感覺。

柳樹水池中，一個粉妝玉琢的女郎趴在岸上，身後的尾巴懶洋洋地擺動，怕打出一層一層的浪花，漸漸向對岸擴散。迷蒙月色下，她一身白膩勝雪，委實是水做肌膚，花為肚腸，世間再難有此絕色。

渺渺洗得舒服了，便仰頭觀賞月亮，看著看著迷迷瞪瞪地睡去，再醒來已將近天明。

遠處一片蟹殼青，旭日初升。她從水裏出來，好在已經便會小丫鬟的模樣，穿戴好岸邊的衣裳，匆匆忙忙地趕回下人房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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